“一平方米房子需要800公斤,一公里高速需要7万吨,一公里高铁需要8万吨。”
全国陆续出现砂荒。湖北多条高速、机场因缺少
砂石而停工,河南2.1亿吨的年消耗量背后仅批准了4000万吨供给。
自2018年起,砂石价格从每吨几十元涨到了最高两百元。各地砂厂出售价格不断拍出新高。
涞水顺合砂厂大门口
河北涞水县顺合建材厂的副经理杨小勇,比一般人更关注天气。
只要气象局发出空气污染预警,他就会收到当地政府通知,他的砂石厂必须停工。南方周末记者见到他是在2019年11月初的一个工作日下午,这座位于山区的砂石厂一片宁静,钻机没有开动,工人们也不用生产。
涞水地处北京西南,2019年5月刚摘掉贫困县的帽子。这里出产品质不错的麻核桃,但
砂石骨料才是最赚钱的生意。
但最近砂石生意不再好做。2019年以来,杨小勇的砂石厂已累计停工四个多月,意味着向市场提供的砂石减少了1/3。这个厂规模算大,年产量大致在200万吨左右。
据杨小勇介绍,涞水曾有六七十家砂石场,自2016年开始环保整治后,目前仍在生产的只剩9家。
中国砂石协会走访调查的结果显示,最近几年,中国已集中关停了近半数的砂石厂,个别地方甚至施行“一刀切”,全部关停。即便环保达标的企业,也要面临限制。
普通人可能无法想到这些远离城市、地处偏远山区或河道的砂石厂与自己有什么关系。实际上,这些直径以毫米计的砂子,是混凝土搅拌过程中用量最大且不可替代的原料,是组成高楼大厦、公路、高铁的基本元素。
“一平方米房子需要800公斤,一公里高速需要7万吨,一公里高铁需要8万吨。”中国砂石协会会长胡幼奕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中国每年要消耗掉200亿吨砂子,占全球开采量的一半。
如今全国陆续出现砂荒。湖北多条高速、机场因缺少砂石而停工,河南2.1亿吨的年消耗量背后仅批准了4000万吨供给,类似的缺口比比皆是。
1、行业洗牌
与停工和涨价相比,杨小勇最关心的是这行还能干多久。
他所在的顺合建材矿区面积为0.15平方公里,主要向北京供货。他们曾是大兴国际机场的指定供应商,因为产品优质,目前还在参与雄安新区的建设。
但按照公司目前的速度,剩余山体存量,只够再挖两年,而河北从2016年开始就没有再公开出让过新的矿权。
为保护环境,清退落后产业,北京早在2003年就关停了所有砂石场,同时严厉打击盗采,但这座城市的高楼大厦在过去20年中却以飞快的速度生长。胡幼奕说,仅北京地区每年的消耗量就高达1.8亿吨,这些原料都要从周边其他省份调运。
在中国基建快速增长时期,砂石几乎和人一样,频繁地从不发达地区向发达地区移动。杨小勇此前曾在冀东水泥(000401.SZ)工作,那是国企金隅集团旗下一家产量在全国名列前茅的大型建材公司,但他工作的地方大多在一些名字陌生的县城或乡村。
几十年的粗放开采,令世界最大的采砂点鄱阳湖快速缩小,一些地方因为挖沙而导致河床降低,影响了生物平衡、通航和农业灌溉。在山区,炸山挖石留下的巨大空洞则成为不可弥补的伤疤。
但真正开始因环境问题加大整治力度,是近两年来的事情,环保高压令野蛮生长多年的砂石行业重新洗牌。
国资进入砂石行业成为大势所趋。冀东水泥公司在涞水也有一家矿场,但与顺合这样的民企不同,冀东是作为当地重点项目招商引资来的,他们通过协议出让获得的矿权足够采集十多年。
2019年开始,砂石国有化经营不断加快,包括四川、湖北、江西、湖南、河南等省份陆续推进当地国企进入砂石行业,中建、中核、中交建、中铁建等大型央企均已入局。
现在想要合法采砂,除了要从国土部门获取矿权,厂区的设备、安全生产许可证,要经过安监部门。另外,山石开采还要符合环保规定,因为砂石开采的主要污染是扬尘,设备要密闭,工期也要遵循环保部门的规定。河砂则要看水务部门的规划。
杨小勇说,还想违规生产,已基本不可能。现在各个部门经常来检查,天上还有环保的卫星在盯着。
除此之外,企业还必须有生态意识,挖过的山要修复生态。修复生态已经列入顺合建材未来几年的规划。顺合的厂区非常整洁,工厂外墙上贴着巨大的环保标语,甚至还在厂区内养了猪和一只鹿。
2、1元钱的生意
在环保大力整顿前,砂子曾是没有成本的买卖。
2015年,李常伟托朋友关系去了一家建材公司负责采购。在此之前,他替京郊、河北一些农村砂老板拉生意,自己也入股过一家小矿场。他老家在石景山农村,打小见惯了乡里人采石挖砂。2014年他洗手不干,主要就是过去相熟的很多砂老板都已找不到了。
混凝土钢结构建筑,在新中国成立后才开始广泛普及,而民间自采砂石的现象从一开始就极为普遍。在李常伟的印象中,北京最早曾在动物园附近营建一个国有砂石公司,但人们还去石景山的杏石口采石,河砂就直接去卢沟桥横跨而过的永定河里挖。
随着中国城镇化进程加速、用砂量越来越大,一个围绕砂石的江湖逐渐产生,私营老板开始占山占河。因为砂石资源遍地都有,且取用简单,不需要复杂的机械,再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完全没人管。
在很多人眼里,砂石行业过去就是乡霸地痞或者黑社会接管的生意。李常伟说,1990年代自己接触过的大部分砂老板都是这类人,有的能凭关系拿下河道治理权,然后明目张胆挖砂贩卖。几十人的团伙,分工明确,有的是工人,有的是保镖,还有负责打点关系通风报信的线人,有些甚至还自制了土枪。
《新京报》早年曾报道,在2005年怀柔水务部门协同公安联合打击非法盗砂的行动中,为了安全起见,参与行动的警察随身带着5支微型冲锋枪。
2015年之前,北京密云潮河一带盗砂屡见不鲜,当地村民都习惯了随处可见的十轮货车和半夜里机器的轰鸣。一位不愿具名的砂石行业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偷砂从来都是有组织行为,必须要有人收,才会有人偷。从车队到搅拌站,从乡里到建筑公司,层层都是联通的。
由于没有开采成本,所以砂石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涨过价。李常伟2000年搬到北京,房价在十年间翻了超过10倍,而北京地区机制砂的出厂价却仍停留在60元/吨。
砂石价格的变化主要取决于物流。若按照吨公里4—5角钱的行业惯例计算,对收购砂子的搅拌站来说,如果以北京地区机制砂60元的现价计算,那么每多运100公里就可能亏本。所以砂子的运输半径一般不过百里,再远也不会跨省。胡幼奕因此将砂石称作“1元钱的生意”。
在杨小勇的印象里,有关砂石的整治,似乎也没有明确时间节点,各地政策都不一样。以前抓到违规,主要是罚款,最多关几天,砂石老板做的都是百吨起的生意,没有大钱,但几千万、一个亿还是有的,因此也没人在意。
直到2016年底,最高人民法院、最高人民检察院下发司法解释,河道管理范围内采砂,情节严重的,以非法采矿罪定罪处罚。此后,李常伟熟悉的那些“前老板”大多消失了。
如今供需失衡,国内砂石价格一路暴涨。中国砂石协会的数据显示,自2018年起,砂石价格从每吨几十元涨到了最高两百元。各地砂厂出售价格不断拍出新高。
有人甘愿冒险。公安部于2019年1月部署湖北、湖南等长江流域10省公安及交通运输部门开展为期一年的专项行动,截至11月,共打掉非法采砂涉黑组织50个,恶势力犯罪集团40个,查获涉黑资产17.9亿元,非法采砂船305搜,查扣江砂288万立方米。
涞水顺合砂厂的生产车间原本都是露天,现在环保要求全封闭。为了防止扬尘,传送履带也要求包裹
3、供需失衡
2019年7月2日,《自然》发表评论《Time is running out for sand》,警醒砂子和砾石的采掘速度已经高于自然恢复的速度,地球上的砂子快不够用了。
但中国还处于快速发展、需要消耗大量砂子的时期。仅房地产一项,数字就大得吓人——2018年全国的施工面积达到了82.23亿平方米,比2017年增加了5.2%。此外,房企仍在以14.2%的增速加快购买土地,2018年全国卖掉了2.91亿平方米土地用于房地产开发。
砂石短缺已导致一些基建项目停工。真正着急的并非砂老板,而是那些拿下工程标的上游搅拌站或建筑企业。
上述砂石行业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在原料不足时,一些混凝土搅拌站也难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砂源并非全是正规渠道。
其中或不乏海砂混入的情况,海砂含盐量高,如果处理不好,会腐蚀钢筋等建材。2013年,深圳的“海砂危楼”被央视曝光后曾引起极大关注。
也有人将目光投向海外。26岁的向磊一年前跟着老板去了马来西亚,他的老板是福建人,过去十年多一直在珠三角挖砂,现在在彭亨州经营一处堆砂厂,主要供给海南和广东。
马来西亚河砂出口需要批文,主要的批文都掌握在与政府有关的企业手里,向磊的老板通过层层关系成为其中一家拥有批文的企业的下属机构,凭此对外采砂、贩砂。据向磊介绍,他们砂子的离港价大致在每吨8—9美金左右,若算上航运及入关成本,与中国部分地区的价格差不多。
向磊说,自己一年来接触的客人既有国企采购经理,也有民企小老板。作为一名行业新人,他找客户的方法也很简单,就是在类似贴吧这样的社区发帖,“只要你真的做,总有人信”。
据媒体报道,2019年9月以来,为供应大湾区建设,中国中交疏浚集团已与菲律宾签约3亿立方米砂矿,其中海砂2亿立方米,河砂1亿立方米,是近年来一次性进口砂子的最高纪录。
但海外进口可能也很难满足中国的缺口,全球均已陷入砂石争夺战。2017年,鉴于挖砂造成的生态环境危害,柬埔寨出台政策,永久禁止砂子出口。
4、行业尚无统一规划
过去砂石因为太过渺小,从未受到关注,直到供不应求,价格暴涨。一粒砂子的蝴蝶效应,终于开始显现。
胡幼奕早从2011年起就开始建议企业重视绿色发展,同时不断向政府建言重新规划砂石资源,当时环保整治尚未大规模开启。彼时,砂石协会每次组织研讨会只有几十家企业参与,政府官员更是寥寥可数,其中多数还是礼貌性的。
2016年,亦有砂石行业专家向政府建议,全国各地应根据当地实际用量,赶紧对可开采的资源进行重新规划布局。否则,砂石的短缺、涨价将很快发生。但这一建议并没有得到重视。2016年北京房价超过6万元/平方米,而砂石的价格每吨只有几十元。
现在,积极参与的企业多了起来,政府、各类机构也主动登门问策。胡幼奕为此要准备许多资料来阐述自己的观察和研究,笔记本电脑里存着上百个PPT,最长的有五百多页。
建立工业体系,是胡幼奕的主要观点。他认为这个行业应该建立起一套新的工业流程,从生产采集到装备制造,从生态修复到产业转型,过去被忽视的问题现在都要重视。
这可能并不容易,砂石在全球都是粗放生产行业。据砂石协会估算,全球砂石产量约在400亿吨,世界前20大砂石生产商的总产能占全球总产量不到5%。
目前,政府正试图引导行业用机制砂和海砂替代河砂。按照建筑领域的分类,天然砂多来自江河,由水流冲刷石块和风化天然形成;机制砂是加工产品,由深山里的石头破碎而成,目前多用于桥梁、机场和高速公路等大型设施;海砂含盐,会腐蚀钢筋等建筑材料,需要经过严格的淡化处理。
但行业尚未建立统一的标准。如机制砂目前的主要问题是,工艺生产水平参差不齐,有的质量好,有的质量差,因此目前主流混凝土搅拌仍倾向于河砂。此外也有学者指出,如何降低机制砂的含泥量还有待进一步研究。
行业面临的另外一个问题是多头监管。砂石作为一种自然资源,却不像煤炭、钢铁那样有一个固定的主管部门。它最早归国土部,后来因为挖砂会导致河流生态系统自我净化功能减弱甚至丧失,自2002年起,水利部也开始参与管砂。现在环保也介入管理。
“谁都管”的局面,也带来了混乱。
杨小勇说,一家河北同行本来已经和县政府签了
矿山出让协议,掏了8个亿的首付,但因为当时的协议里没有承诺后期进行环境治理,结果上级政府和环保部门不同意,不给配矿权,至今仍然没有结果。